期刊论文 | 陈晓晨: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一个次区域组织的发展探析
文章来源
《区域与全球发展》(现《区域国别学刊》)2020年第5期
作者现职
陈晓晨,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国别与区域研究所副所长、华东师范大学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研究中心执行副主任、研究员。
内容提要
近年来,太平洋岛国地区重要性日益提高,其中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尤为重要。在共同利益、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斐济两个领导者以及共享价值观的推动下,在印度尼西亚、欧盟和中国等域外国家与地区组织支持下,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克服了主席交接、财务等诸多困难,在美拉尼西亚自由贸易区、去殖民化和应对气候变化等问题上取得了若干成果,对地区秩序产生了影响。虽然美拉尼西亚先峰集团面临着与澳大利亚的关系、财务可持续性和西巴布亚问题等制约因素,但在内部动力和外部支持下,该集团仍有很大发展前景。
关键词
太平洋岛国;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小集团;巴布亚新几内亚;南太平洋
太平洋岛国地区(Pacific Islands Region, PIR)由美拉尼西亚、密克罗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三个次区域组成,近年来在国际舞台上的重要性日益提高。其中,巴布亚新几内亚(简称“巴新”)、所罗门群岛、瓦努阿图和斐济四个岛国和法国岛屿领地新喀里多尼亚构成的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在三个次区域中的地位尤为重要。本文聚焦美拉尼西亚次区域最关键的国际组织,也是太平洋岛国地区最大的次区域合作组织——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Melanesian Spearhead Group, MSG, 简称“先锋集团”),重点研究其正式成为国际组织后的发展历程、主要成果、发展动力、影响、制约因素,并进行相关展望。
目前,我国的太平洋岛国研究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其中就包括对太平洋岛国地区合作与地区组织的研究。不过,除了个别文章有所提及外,还没有学者深入次区域层次对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合作特别是先锋集团展开全面系统的研究。本文尝试填补这个空白。考虑到中国政府为先锋集团成为国际组织后的初期运转(特别是秘书处的建立)提供了支持,本文的研究也是对先锋集团此后的发展进行一次整体评估。
一、背景
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在太平洋岛国地区的地位非常重要。美拉尼西亚国家占太平洋岛国总人口的94.1%,占陆地面积的98.8%,占GDP总量的91.6%。因此,研究太平洋岛国,不可能绕开对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考察。
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重要性还体现在地缘上。这个次区域是连接亚洲与南太平洋的桥梁,扼守美洲至亚洲的海上运输通道,也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统称“澳新”,ANZ)与东亚海上与空中航线的必经之地。其中,巴新距澳大利亚最北部最近处仅3.1公里,是澳大利亚的北部屏障。所罗门群岛是太平洋战争盟军反攻的首要战场,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是“二战”的重要里程碑,如今作为“第二岛链”的一部分,与美军关岛军事基地成掎角之势,是“印太战略”的重要支点。斐济长期以来都是太平洋岛国的交通中心,在地区经济、政治与社会交往中发挥 着重要作用。澳大利亚学者休·怀特(Hugh White)认为,“从巴新到所罗门群岛 延伸到瓦努阿图和斐济的弧形地带构成了我们最近的邻居”,因而是“防卫我们的 大陆的关键”。
但是,澳大利亚对美拉尼西亚国家的关注并没有从根本上体现出后者的重要性。正如休·怀特所说,“我们(澳大利亚)并没有发现它们特别地令人感兴趣、重要或有价值”,因此,“除了少数例外情况,澳大利亚人一直对我们最近的邻居们的巨大变化、它们丰富而多样的文化以及他们的社会福利漠不关心,我们也没看到很多贸易机会”。“9·11”事件和巴厘岛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一些澳大利亚人将美拉尼西亚国家视为围绕澳大利亚本土的“不稳定弧”(arc of instability)或“失败国家”(failed states)。出于维护国内安全的需要,澳大利亚加强了与美拉尼西亚国家的安全合作,乃至对多个美拉尼西亚国家进行了干涉,包括武装干涉。最有代表性的武装干涉就是,自2003年起由澳大利亚领导的地区援助所罗门群岛特派团(地区援所团,RAMSI)对所罗门群岛的干涉。起初,这种恢复安全秩序的行动受到了普遍欢迎。但随着时间推移,美拉尼西亚国家对澳大利亚的干涉主义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澳大利亚的家长作风产生了一定的反感情绪,时任所罗门群岛总理梅纳西·索加瓦雷(Manasseh Sogavare)甚至多次对澳大利亚和地区援所团进行了公开批评。与此同时,澳大利亚对美拉尼西亚贸易与经济发展、应对气候变化、渔业与海洋治理等方面的合作需求重视不够。这些都是美拉尼西亚国家加强次区域合作的原因。
二、发展历程
先锋集团成员包括四个美拉尼西亚岛国和代表新喀里多尼亚支持走向独立的政治势力——卡纳克社会主义民族解放阵线(FLNKS, 简称“社民解阵”),最初只是南太平洋论坛(South Pacific Forum, SPF)中的一个谈判集团。2008年,先锋集团正式成为一个受联合国认可的国际组织,设立了常设秘书处,并任命了秘书长。2009年,秘书处正式运行,在领导人峰会的指导下负责日常工作,开始发布年度报告。
先锋集团作为次区域组织发展过程中的最大的“拦路虎”,是当时一度尚在军政府管治下并受到澳新制裁的斐济,还有作为自治运动的卡纳克社民解阵相继接任主席的问题。这关乎先锋集团正常的机制化,但却因为各种原因,尤其是澳大利亚、法国等大国的阻碍以及由此引发的内外矛盾而成为复杂的政治敏感问题。
2010年7月,斐济按轮值顺序本应接任先锋集团主席国,但在若干因素影响下,包括据称是在澳大利亚对当时的主席国瓦努阿图的干预下,时任瓦努阿图总理爱德华·纳塔佩(Edward Natapei)以斐济未能如期举行大选为理由,叫停了即将召开的领导人峰会,使得斐济一开始未能如期接任。这一举动得到了澳新的支持,但巴新和所罗门群岛坚决反对,并多次进行指责。作为回应,斐济停止参加所有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的会议。不过,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内部的外交一直在努力进行。2010年10月,所罗门群岛总理丹尼·菲利普斯(Danny Phillips)提议按照美拉尼西亚传统“kastom”c 举行一个“和解仪式”,以便化解先锋集团的内部矛盾。2010年12月,瓦努阿图新任总理萨托·基尔曼(Sato Kilman)在瓦努阿图传统酋长的陪同下前往所罗门群岛首都霍尼亚拉,参加了这个“和解仪式”,象征着各方以“美拉尼西亚方式”的经过友好包容的磋商最终解决了问题。这样的传统仪式在整个太平洋岛国地区组织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澳大利亚学者斯蒂芬妮·劳森(Stephanie Lawson)认为,到2010年,先锋集团已经成为一个巩固了的地区组织。
不过,先锋集团的发展是一个过程,其作为次区域组织的地位在2010年后仍然面临诸多挑战。
2013年,按轮值顺序应由卡纳克社民解阵接任先锋集团主席,但这引发了地区内外的疑虑,主要的顾虑是法国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先锋集团克服政治阻碍,使社民解阵的领导人最终按程序接任主席职位,这是先锋集团机制化的又一重要标志。
2013年,先锋集团第19次领导人峰会召开。这次峰会宣布将制定一个着眼“下一个25年”的发展路线图——《先锋集团2038年,为了所有人的繁荣计划》。峰会还决定,将先锋集团旗帜与各国国旗在各国首都和各国驻外使团并排悬挂。这标志着先锋集团的政治认同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不过,先锋集团其后经受了一场财务危机的考验。不断增加的工作量和不断扩大的秘书处使得秘书处支出不断扩大。2012年,秘书处开支为2.51亿瓦图(瓦努阿图货币,约108瓦图兑1美元);2013年,开支增长到3.41亿瓦图;2014年则达到4.26亿瓦图,两年内增长了70%。但是,期间秘书处收入的上升赶不上支出的上升,造成赤字增加、现金流匮乏。这使得2014年度秘书处财务严重入不敷出,赤字飙升到9270万瓦图,2015年甚至一度陷入“在资金短暂的历史上最麻烦的时刻”。整个秘书处的正常运转受到了严重影响,乃至面临“停摆”的威胁。
从2015年底开始,先锋集团秘书处启动了一系列开源和节流措施,以便“挽救这艘下沉中的船”。
在开源方面,2016年,巴新紧急提供的2886万瓦图到账,支持了秘书处的正常运转。2017年,巴新和斐济承担了更高比例的会费,各自上缴约 5984万瓦图,高于所罗门群岛和瓦努阿图的会费份额。此外,此时已成为先锋集团准成员的印度尼西亚上缴约2176万瓦图会费,使秘书处的会费收入达到了财务危机前的水平,初步缓解了收入不足问题。此外,欧盟也加大了对先锋集团的援助支持力度。
在节流方面,时任先锋集团主席、所罗门群岛总理梅纳西·索加瓦雷(Manasseh Sogavare)召集了外长会议商讨秘书处的改革措施,并批准由斐济外交官阿梅纳·尧沃利(Amena Yauvoli)接任秘书长一职。尧沃利上任后,开展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旨在优化程序、削减开支。经过一年多的改革与调整,到2017年底,先锋集团秘书处不仅消除了赤字,还结余了4900万瓦图,整个组织重新步入正轨。
三、主要成果
先锋集团被认为是太平洋岛国地区组织化程度最高和最活跃的次区域合作组织,并在经贸、政治、气候变化等领域取得了诸多成果:
(一)
经贸领域
先锋集团最成功的成果体现在经贸领域,尤其体现在《美拉尼西亚自由贸易协定》(Melanesian Free Trade Agreement, MFTA)的最终达成。总体来说,美拉尼西亚国家经济结构较为相近,相互之间的贸易额并不大,而且基础设施较为落后,互联互通水平较为低下,这并不利于推进自由贸易区。但是,次区域内外形势的发展和政治意愿推动着自贸区建设。其中,2008年肇始的国际金融和经济危机给包括美拉尼西亚国家在内的太平洋岛国带来的负面冲击,也促使美拉尼西亚国家更加抱团取暖。区域内形势则包括各国产业和经济结构的新变化,例如服务业的增长、人才流动和对外投资的需求增加等。
美拉尼西亚自贸区建设采取的是分步骤推进、“边做边谈”的方式。取得的主要成果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1. 取得早期成果
在全面的自贸协议达成前,诸多早期成果就已经分步骤达成。2012年3月,美拉尼西亚技术人才流动计划(Skilled Movement Scheme, SMS)达成,每个成员国可以有400名具备技能的劳工在美拉尼西亚自贸区内自由流动。斐济作为太平洋岛国中的教育中心与旅游中心,其培养的职业人才可以为巴新、所罗门群岛和瓦努阿图三国所用,而这三个国家的大量低技能劳动力又可以在斐济找工作。此外,“原产地规则”(ROO)顺利达成,也超出了不少观察者的意料。自2013年1月起,巴新、瓦努阿图和斐济开始按照协定逐步落实贸易协定,三国之间的贸易额开始大幅度增长。2015年,先锋集团还正式启动了“美拉尼西亚旅行卡”,使跨国旅行便利化。
2. 不断克服障碍
2012年技术人才流动计划与“原产地规则”生效后,仍然存在执行方面的问题,特别是巴新和瓦努阿图都存在执行不力的项目。各国普遍存在的官僚主义与行动滞后是重要原因,宣传不力也使不少人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人才流动机会的存在。执行中的困难还来自其他方面,其中一条就是:自贸区建设需要各国都实施国内改革,例如海关制度改革,而一些国家的改革进程相对滞后,给后续谈判留下了阴影。不过,成员国最终克服了这些困难,将自贸谈判推进下去。各国尤其是巴新加大了内部改革力度,与自贸协议的要求更加匹配。2013年11月,各成员国召开会议,明确2015年底前达成协议的时间表,并制定了谈判路线图。
3. 完成自贸谈判
2015年,先锋集团第20次领导人峰会召开,明确表示要在当年见到自贸协议的法律文本,给技术官员的谈判施加压力。此时,斐济和瓦努阿图的“负面清单”几乎已经清空,关税完全按照“原产地规则”标准执行。巴新从“负面清单”里移除了约400种商品,仅余3种——马鲛鱼罐头、糖和盐。所罗门群岛作为最不发达国家得到了特殊豁免,但到2015年也已经完成了80%的关税减让。协议草案还增加了服务贸易、劳工流动、投资等方面的内容,并通过了“私营部门发展战略”。2016年,先锋集团第五次贸易部长会议完成了《美拉尼西亚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
(二)
政治领域
作为一个“小集团”,先锋集团能在一些政治敏感问题上比一些更大的地区组织更有作为。例如,新喀里多尼亚的“去殖民化”问题是先锋集团着重关注的政治议题。其中的核心是关于新喀里多尼亚自治进程的《努美阿协定》。具体包括:
1. 领导人宣示支持
历届领导人峰会宣言都涉及了新喀里多尼亚问题,领导人集体表态,支持卡纳克社民解阵,支持《努美阿协定》进程,支持先锋集团在《努美阿协定》的具体实施中发挥积极作用。
2. 建立了专门机构
2012年,先锋集团秘书处下设了一个专门负责监督《努美阿协定》的实施与促进卡纳克自治的机构。数年来,这个团队一直在《努美阿协定》进程的各项具体环节发挥作用。例如,2017年,该团队帮助卡纳克社民解阵规划了社会活动,提高了这个组织在新喀里多尼亚的曝光度与支持率。
3. 加强了能力建设
先锋集团秘书处还积极准备新喀里多尼亚独立后的能力建设问题,例如,组织卡纳克社民解阵的青年领袖赴东帝汶考察,培训人员,提高卡纳克人在(预期)获得独立后的国家建设能力。2017年,秘书处帮助卡纳克社民解阵参与了一系列的国际会议,在国际舞台上表达了政治诉求。
2018年11月,新喀里多尼亚举行第一次公投,反对独立的票数超过56%。根据《努美阿协定》,接下来的四年内还可以举行公投。
先锋集团在被认为困难较多、分歧较大的安全合作上也取得了进展。前述2011年美拉尼西亚地区警务工作组会议是一个铺垫。2013年,在一系列前期工作的基础上,先锋集团领导人峰会同意建立美拉尼西亚人道主义与应急反应协作中心(HERCC)。数年来,该中心在应对自然灾害、跨国犯罪信息共享等安全领域开展了合作。
安全合作的最终指向是自我提供地区安全,并要求澳大利亚领导的地区援所团尽快撤离。2013年,先锋集团第19次领导人峰会公开呼吁,尽快结束地区援所团。此后,在集团的努力下,加上多方面因素推动,地区援所团于2017年正式结束。
(三)
气候变化领域
先锋集团四个成员国在应对气候变化的国情与面临挑战方面具有诸多相似之处。在这些共同特点和背景下,先锋集团在地区气候议程上的立场也很鲜明,专注于维护本次区域利益,尤其是在林业和海岸生态系统应对气候变化等方面有特殊关切。具体成果包括:
1. 表达政治意愿
先锋集团在气候变化领域的成果首先体现在最高层的政治意愿上。其中,2012年的《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领导人关于环境与气候变化的宣言》(MSG-ECC宣言)提出了美拉尼西亚国家气候治理的一整套方案,具有纲领性,而且引领了其他两个次区域乃至整个太平洋岛国领导人的政治意愿表达。
2. 制定行动计划
《美拉尼西亚绿色增长框架》是先锋集团秘书处制定的与 MSG-ECC 宣言相配套的行动计划。该框架重点在落实“太平洋红树林倡议”(Pacific MangrovesInitiative)、“珊瑚礁三角区倡议”(Coral Triangle Initiative)、“美拉尼西亚蓝碳倡议”(Melanesia Blue Carbon Initiative)等,重视红树林、湿地、海岸沼泽地、海草床等资源在应对气候变化中的作用。
3. 落实具体措施
2015年,在《美拉尼西亚绿色增长框架》之下,先锋集团秘书处制定了分行业、分领域的具体方案,如可持续渔业、林业、减灾防灾等。林业在经济发展与应对气候变化中的重要地位和二者之间的复杂矛盾,是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突出特点。为此,先锋集团秘书处开展了“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森林基准研究”项目,对美拉尼西亚次地区林业基本状况进行详细研究。2016年11月,课题组发布研究报告《冲突的森林:寻找美拉尼西亚林业的新视角》,其核心问题是探讨林业经济及环保与固碳功能在应对气候变化条件下的现状,以及二者之间的冲突,当前存在的问题是什么,大致需要多少资金,美拉尼西亚林业新的出路在哪里。例如,根据这份报告估算,整个美拉尼西亚次区域林业应对气候变化的行动每年需要4亿美元的资金,这为两年后的“基于需求的气候融资”方案提供了林业部分的研究基础。
4. 争取气候融资
缺乏气候资金来源与融资渠道一直是先锋集团在气候变化领域的“软肋”。先锋集团经过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秘书处密切协调,汇集专家资源,于2019年9月正式提交了《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气候融资战略(2019—2021)》,成为全球第一个完成“基于需求的气候融资”具体方案制定的地区组织。这体现了先锋集团贴近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实际情况与具体需求,及其提供公共产品与服务所做的努力。
四、发展动力
从学理上看,先锋集团是一个“小集团”(small group),符合全球治理时代“小多边主义”(minilateralism)趋势。保罗·海因贝克(Paul Heinbecker)认为,“小多边主义”是“或非正式、或组织化的政策意愿联盟”,主要功能是通过“小集团”推动合作。摩西·纳伊姆(Moises Naim)认为,“小多边主义”有利于在降低谈判成本的同时,使得成员国尤其是小国的利益得以表达。这也与曼瑟尔·奥尔森(Mancur Olson)在《集体行动的逻辑》中的观点相似:“在一个很小的集团中,由于成员数目很小,每个成员都可以得到总收益的相当大的一部分。这样,集体物品就可以通过集团成员自发、自利的行为来提供。”
具体到先锋集团,“小集团”的优势主要体现在:有利于次区域共同利益的凝聚;有利于次区域合作领导者的形成;有利于次区域共有价值观发挥作用。
(一)
共同利益的凝聚
美拉尼西亚国家具有很多相似特性,包括陆地面积相对较大、人口较多、自然资源丰富等,这带来了经济发展的潜力。另一方面,面积大、人口多也带来了治理难题。目前,除斐济经济发展程度相对高一些外,巴新、所罗门群岛和瓦努阿图都较为落后,贫困人口比例高,在面临着发展经济、减贫任务的同时,还有应对气候变化、保护环境、促进社会安全与治理等多重任务,对促进贸易、投资融资特别是气候融资的需求都比其他地区更多。
斐济、瓦努阿图、巴新三国之间不断爆发的贸易摩擦给先锋集团带来了内部危机,但也激发了合作动机。正是为了解决先锋集团内部存在的诸多问题,三个国家开始探讨、提升贸易合作与一体化,推动自贸区建设,以推动产业整合,形成规模效益。其次,正因为美拉尼亚国家是太平洋岛国中的“老大哥”,所以它们将推动尚未自治与独立的岛屿领地的“去殖民化”视为己任。此外,美拉尼西亚国家的共同特点是:森林蓄积量较大,海岸线绵长,海岸植物面积大、种类多。对森林与海岸植物的利用与保护,以及利用这些植物进行“绿色碳汇”与“蓝色碳汇”开发,也是美拉尼西亚国家的共同利益。
(二)
领导者的形成
巴新的崛起及其对地区权力格局的改变,是先锋集团在太平洋岛国地区诸多非正式机制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正式的国际组织的重要原因。
长期以来,虽然拥有(在太平洋岛国中)巨大的国土面积和人口规模,具备连接大洋洲与亚洲的战略重要性,巴新在地区事务中却一直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主要原因是巴新自身经济落后。近年来,巴新经济有了较大发展,由此带动了外交。多年常驻巴新的澳大利亚资深媒体人肖恩·多尼(Sean Dorney)将巴新近年来的经济社会发展和外交活跃称为“觉醒”,并明确认为,中国发挥了直接和间接的作用。尤其是2012年彼得·奥尼尔(Peter O’Neil)再次当选巴新总理后,凭借着依靠石油、天然气与矿产资源积累起来的资本,巴新转变发展理念,大力改善基础设施建设,着手解决长期以来的治安痼疾,并试图妥善解决布干维尔等敏感问题;大力开展太平洋岛国地区外交,扩大对外投资与对外援助,巴新的规模和体量优势显现出来,作为“地区老大哥”的形象开始深入人心。
巴新的崛起改变了太平洋岛国地区尤其是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权力格局。以往,斐济长期被视为第一大太平洋岛国;而巴新的崛起,形成了某种类似“太平洋岛国版法德轴心”的“巴新—斐济轴心”,给先锋集团的发展提供了“双轴驱动”。如前文所述,在先锋组织面临财务困难时,巴新率先提供了支援,并与斐济一道承担了更多的经费。横向比较太平洋岛国地区内部三大文化圈的次区域机制建设,可以明显看出,由于缺少类似巴新、斐济这样的“引擎”,密克罗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的次区域机制建设明显滞后。
(三)
以“美拉尼西亚方式”(Melanesian Way)
为核心的共有价值观
“美拉尼西亚方式”是一个内涵非常模糊的措辞,但已经成为某种自我认同,具备了“团结一致”“自我认同”与“独立自主”等意义,成为对外共同反对殖民主义、对内互助合作的一种政治符号。“美拉尼西亚方式”关于地区团结与合作的一个现实注解就是先锋集团;或者说,先锋集团就是“美拉尼西亚方式”的政治实体。所罗门群岛学者塔西休斯·卡布陶拉卡(Tarcisius Kabutaulaka)认为,美拉尼西亚先锋组织让美拉尼西亚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成真。 按照格雷格·弗莱(Greg Fry)的诠释,
“先锋”一词在这里意思是“引领”,指的是美拉尼西亚国家首先达成共识,然后引领和推动整个太平洋岛国地区议程。2015年,先锋集团自身对“先锋”一词进行了重新解释:“穿透即便是最复杂的事物,刺破各层冗余的措辞,直抵事物的核心,给予它们清明与团结。” “先锋”一词的重要政治内涵是在“去殖民化”问题上起到引领作用。卡纳克社民解阵作为一个特殊成员代表新喀里多尼亚参加先锋集团就是证明。先锋集团也关注美拉尼西亚以外的“去殖民化”与自治进程,尤其是法属波利尼西亚。能够共享坚定反对殖民主义的价值观,在21世纪仍然试图引领尚未自治独立的太平洋岛屿领地追求民族解放与“去殖民化”,这是先锋集团持续存在和加强组织化的政治动力。
此外,对于先锋集团这样一个完全由小国组成的次区域组织,外部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的推动力。其中,印度尼西亚、欧盟与中国的支持较为突出。
印度尼西亚出于维护国家统一、减少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外部支持等考虑,近年来加强了与美拉尼西亚国家的联系,而加强与先锋集团的关系是重要一环。2011年,印度尼西亚成为先锋集团观察员。2013年,在印度尼西亚作为主席国的邀请下,先锋集团秘书处首次以一个国际组织的身份参加了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会议。这是先锋集团在更大范围的亚太被认可的重要一步。2015年,印度尼西亚成为先锋集团准成员。此后,在帮助先锋集团度过财务危机方面,印度尼西亚也起了积极作用。
近年来,欧盟加强了与美拉尼西亚国家的关系,并为先锋集团秘书处的建立提供了资助。其中,德国在欧盟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近年来,德国出于争取“入常”、推进全球治理与气候外交等目的,强化了自身在太平洋岛国的存在感。作为巴新的前宗主国,德国对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尤为重视。德国经济合作公司(GIZ)在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开展了一系列气候变化项目,尤其是太平洋岛国地区森林保护项目(REDD+II),森林蓄积量较多的美拉尼西亚国家成为重点,先锋集团成为德国重要的发展合作伙伴。中国与美拉尼西亚国家开展了多个层次的“南南合作”,其中包括多边合作。中国为先锋集团常设秘书处的设立提供了援助。通过公开招投标,由中国公司建设了一幢二层办公楼给秘书处工作使用——这在太平洋岛国已经属于较为良好的办公条件了。此外,中国政府还为先锋集团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援助。这些援助为先锋集团作为次区域组织的初期发展提供了支持。
五、影响、制约因素与展望
先锋集团的组织化与活跃度提升对这个次区域乃至整个太平洋岛国地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首先,先锋集团在美拉尼西亚次区域产生了影响。如斯图尔特·弗思(Stewart Firth)所言,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澳大利亚支持”的次区域组织影响力增加,推动美拉尼西亚成为这样一个次区域:有更多发展伙伴、外交选项扩展和萌生“独立于澳大利亚”的新意识。其中,美拉尼西亚自贸区尤其提升了美拉尼西亚人的自信。正如 2013 年巴新贸易部长理查德·马罗(Richard Maro)表达的那样:“与澳新谈贸易协定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能得到任何好处,与其浪费时间,不如集中精力在对我们重要的事情上——发展美拉尼西亚先锋集团。”
澳大利亚学者特丝·牛顿—凯恩(Tess Newton Cain)认为,先锋集团在太平洋岛国地区主义的发展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包括但不限于在最新的地区主义纲领性文件《太平洋地区主义框架》(Framework for Pacific Regionalism, FPR)的制定。太平洋岛国论坛秘书长达梅·梅格·泰勒(Dame Meg Taylor)上任伊始就访问了先锋集团秘书处,认为先锋集团取得的成绩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在交通、航空、贸易、旅行签证等方面;他还认为,地区组织应当保持开放状态,一些事情次区域组织可以做并能做得很好。
先锋集团在次区域合作中产生了整个太平洋岛国地区范围内的“外溢效应”。例如,先锋集团与太平洋岛国发展论坛(Pacific Islands Development Forum,PIDF)产生联动,前者对后者的初创提供了大力支持。先锋集团还激发其他两个次区域组织向美拉尼西亚学习,产生了“外溢效应”。例如,2014年,密克罗尼西亚次区域向先锋集团“取经”,探讨建立密克罗尼西亚贸易与经济共同体的问题。
不过,作为一个“小集团”,先锋集团的发展还面临着不少制约因素。
首先,与澳大利亚的关系是最大的考验之一。美拉尼西亚先锋组织的前进动力之一是这些岛国希望通过合作更加独立地决定本国和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事务。但即便如此,澳大利亚对这个次区域的影响无处不在。因此,一方面发展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合作,另一方面维持好与澳大利亚的关系,是这个次区域组织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
其次,财务的可持续性仍然是这个组织未来发展的制约因素。由于澳新(尤其是澳大利亚)没有为该组织提供资金支持,由此缺乏资金来源,秘书处的财务一直面临着压力。这揭示了太平洋岛国在参与地区组织上的两难困境:若追求独立决策权,不依靠澳新,就难以保持财务的可持续性;依赖澳新等大国集团会带来财务充裕,但独立决策权又会受到影响。到目前为止,先锋集团采取的策略是广泛寻求外部支持,但这种外部支持的稳定性受到多种因素影响,并且这些因素是美拉尼西亚小国难以控制的。
再次,西巴布亚问题也是阻碍先锋集团团结与发展的问题之一。先锋集团的价值观倾向支持西巴布亚分离主义运动,美拉尼西亚民众也普遍支持西巴布亚独立;但是,这与经贸合作之间产生了矛盾,包括与财力雄厚的印度尼西亚开展经济与技术合作的现实矛盾。这些都是先锋集团作为一个“小集团”面临的困境。
展望未来,随着美拉尼西亚次区域国家在发展经贸关系、应对气候变化上的共同利益不断凝聚和扩展,巴新国力进一步增强和“巴新—斐济轴心”更加稳固,“美拉尼西亚方式”在合作中不断深化,先锋集团的发展将获得更大的内部动力。与此同时,随着大国围绕太平洋岛国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博弈持续,美拉尼西亚次区域的战略价值还将进一步显现、提升,先锋集团有望持续得到多元化的外部支持,这些因素都有助于先锋集团的进一步发展。
转自:澳新研究